芊阿郎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狛日】慢性他杀

Summary:他很可怕,但是外面的世界更糟糕。

Warning:

*全文1.2w+,一发完。是 @反复分娩 的约稿之二

*与上一篇《慢性疾病》互不干扰。设定类似,走向不同

*非常阴暗病态,有心理创伤、限制自由、斗殴、精神臣服等情节

*神经质的狛,过度绝望的创,好心打水漂的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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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它正躺在雨地里发着抖。它爬起来,滑倒了,拖着受伤的后腿呜咽。我想着它真痛苦,不如一死百了。我想离开,却与它对视。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对活下去的希望,在那一瞬间被击中了心脏。我抱起它,听到它对我说,亲爱的,我们回家。”



“不对,狛枝先生。在你一个小时前的回忆里,它并没有对你说过话。”



“有。它挺重,所以我把他放到我的背上。他喝了好多酒,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等等,你还记得它叫什么名字吗?”



“叫日向——啊,不对,叫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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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药店的门被推开了。坐在柜台里追泡沫剧的老板娘嗅见了一股冲鼻的酒味,头也不抬地道:



“醒酒药在门口的架子上。”



来人跌跌撞撞地走近了柜台,每喘一口气就喷出一股酒气。老板娘皱着眉头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神色涣散的娃娃脸。来人是个高个子的男性,穿着一身正装,干净利落的短发,然而精神看上去却非常糟糕。他的黑眼圈浓得像晕开的深色下眼影,眼皮半耷拉着。眼尾鼻尖都是红的,牙齿轻微地打着颤。老板娘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毕竟这家狭窄的药店就挤在居酒屋们的中间,时常有醉鬼光临,因此醒酒药便成了店内最畅销的商品。



男子神色涣散地哆嗦了一会儿,用微弱的声音道:“给我拿点头孢,越多越好。”



老板娘耐着性子道:“客人,刚喝了酒不能服用头孢。”



男子嗯了一声,没有动身离开。老板娘慢慢咂摸出了意思来,语气一下子就严厉起来:“不卖!拿点醒酒药就给我出去!回家好好把脑袋里的水倒进马桶里冲走!”



他踉跄着出了药店的门,扶着墙,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上,刚下过雨的地砖上布满脚印的泥尘。日向创,今年26岁,是只拿着可怜工资全年几乎无休的加班狗。他平时很会看上司和同事的眼色,堪称公司内逆来顺受第一人。上司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年轻人很有活力,应该去寻找更广阔的舞台,然后他就被裁了员,当天就开始准备搬出公司的员工公寓。



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几个同事请他吃了顿散伙饭。他们在桌子上抽着烟吞云吐雾,对他说,唉,社长确实对你有点不厚道,不过最近公司资金周转出了大问题,裁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日向创隔着烟雾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失手打翻了桌上的一瓶酒。他神色晃荡地看着酒液流淌到自己的西服上,低低地嗫嚅了一句,给我去死。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谁。可能是拍着肩膀夸他很有活力的社长,可能是比他运气好的同事们,可能是这瓶弄脏他衣服的酒。



日向创从小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殷实的家境,没有出众的外形,没有聪明的头脑。他直到高中,才接受这个事实。很多人在小时候都以为自己会是主角,即使当下平凡无比,总有一天也会出人头地,就像火热无比经久不衰的热血少年漫画那样。当年他的父母卖掉了一栋房子,把他送进了一所著名高中的预备科。可笑的是他已经工作四年了,都还没有帮父母赚回本来。如今工作也丢了,住处也没了,他觉得再开口向父母要钱简直就是社会败类,倒不如一声不吭自生自灭。



日向创跪在街边哇哇一阵乱吐,吐出一堆刺鼻的酒水与胃液。手机在这时响了,一接通便是左右田的大嗓门:“喂!你没事吧?听说你被裁员了?什么黑心老板!你有房子住吗?要不要来我这里?”



“不用了。”日向创醉醺醺地道,“日向创死掉了。”



他把手机扔到了地上,用尽力气踩了几脚,结果因为重心不稳栽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他一边咳嗽一边爬起来,看到几步远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着米色长风衣的人。这条街尽是玩乐之地,即便夜深也人来人往。但是,透过模糊的人流,他涣散的视线第一时间锁定了那个人。



那个人的个子非常高挑,很瘦,薄毛衣的高领遮住了下半张脸,戴着遮掩双眼的浅茶色眼镜,微卷的中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他裹着长风衣立在街头,像棋盘上一只白色大理石制作的棋子。日向创能感觉到对方正在紧紧盯着自己,甚至对着自己轻轻歪了一下头,似乎打量得十分专注。那个人左手插在衣兜里,右手握着一柄高尔夫球杆,闲闲垂在身侧,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富裕。



日向创觉得现在的自己趴在呕吐物里的样子实在是难看,尤其是和这位刚打完高尔夫球的有钱人比起来。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大概是条可怜的狗,在这里上演黑色喜剧。日向创稳住了身子,稍微冷静了一下,捡起碎了屏的手机,转身走出了这条繁华的街。



他需要在偏僻的巷子里订一家寒酸的旅店,像一条死狗一样睡一晚,捱过这个难熬的长夜。



他走上死寂的坡道的时候,低下头,看到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和身后第二条影子。那条影子不属于他,悄无声息地印在地面上。日向创没有转头,他听见脑后传来紊乱的呼吸声,仿佛对方是因为激动与兴奋而喘不上气来。他听得很清楚,明明可以回头,或者奔跑,但是没有。他站在原地想着,啊,父母卖掉的那栋房子,真是打了水漂。



耳后被重重一击,日向创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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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点三十分,私人宴会散场。狛枝凪斗在自己的车内换了一身衣服,将毛衣的衣领拉高,遮住嘴唇与下巴,戴上一副浅茶色眼镜,将卷曲的中发扎起。对着后视镜确认了这副行头不会轻易被路人认出来,他将副驾驶座的高尔夫球杆拿起,下了车。



球杆是白天那个老总送的。那个油腻的中年男人说要教他打高尔夫,趁机在他的身上摸了几下。狛枝笑眯眯地说谢谢哦但是不用您教我,我随便一打就可以进洞。老男人看着精准入洞的球瞠目结舌,这时狛枝又是一挥杆,一杆子打到了老男人的秃头上。



狛枝做出惊讶的神情道,啊呀抱歉,这次没发挥好,没被我打成弱智吧?



现在,深夜十一点整。狛枝拿着球杆,已经走到了最繁华的街区。他打算在这里把球杆扔进垃圾箱,然后去买一盒烟。



十一点十分,他与一个醉鬼擦肩而过,听到一句阴郁的低声谈话——



“日向创死掉了。”



狛枝凪斗停下了脚步,隔着几步远,回头看向那个醉鬼。这个醉得脚步虚浮的男子穿着公司职员的正装,突然将手机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栽倒在地上的一滩呕吐物里。这人摔倒的时候名片从口袋里飞了出来,停在狛枝脚边。狛枝没有移动,垂下眼睛看了看。



日——向——创。



狛枝凪斗缓缓眨了眨眼睛,抬眼看向醉鬼。对方正好向这个方向目光涣散地抬起脸来,让他看清了那张有着浓重黑眼圈、奄奄一息的娃娃脸。那双眼睛没有多少神采,眼角湿润地挂着一道亮晶晶的泪痕。狛枝看着这具年轻饱满的身体虚弱无力地在呕吐物里挣扎,像一只被暴雨打湿落在泥地里,拼命扑扇翅膀的蝴蝶。



狛枝凪斗发觉自己看得入了迷。他看惯了上流人士表面华美却内里腐烂的做作模样,现在看到下层社会的可怜虫努力挣扎的惨样,觉得简直是鲜活生命所展示的天然艺术品。应该被做成模型——不,制成标本,放进高等博物馆的展览厅里。



他的脑海里似乎泛起了什么,像千年阴冷的溶洞深潭,正在逐渐水落石出。他呼吸急促,心如擂鼓,感觉到自己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也听见自己用近似于耳语的声音道……



“小布。”



在听到自己低语的同时,他模模糊糊听见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鼻尖飘来铁锈与泥土的气息。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这条街的目的,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神思却一片清明。他看到这个人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便立即跟了上去。



走得越远,狛枝凪斗越是颤抖得厉害。他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的兴奋来源于何处,一门心思想着要得到这个可怜人。他喜欢这家伙湿漉漉的眼睛、通红的鼻尖、颤抖的手脚,以及那句“日向创死掉了”的绝望低哑嗓音。他喜欢这种鲜活生命被蹂躏至奄奄一息却还有一线生机的心跳感,他喜欢只要他一出手就能颠覆这个人的人生的绝佳掌控感。



眼前的人突然停下了,低头看向地面的影子。狛枝猜到自己被发现了,压根没有想好如何搭讪,如何用现代人的礼节与善良去把这家伙哄骗上钩。这不像平时的他,那个惯会作戏哄骗的狛枝凪斗。他暴怒得牙关相磕咔哒作响,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他在肾上腺素的大量进攻下高高地挥起了球杆,击中了这个人的耳后。



他没有特意权衡力度,冒着将对方一击毙命的风险下了狠手。就算打死了又如何,死掉的总比逃掉的好。对方的身子一下子软掉,在坡道上向后倾倒,落在他怀里。就在此时,他的手机猛地响了起来,带着狂乱的振动。狛枝凪斗猛地清醒过来,接通了电话,才发觉自己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狛枝,有紧急通知。下周的杂志试镜调到了明天,上午八点在家门等我……你在做什么?身体不舒服吗?”



“我刚刚经历了生命中第一次一见钟情。”狛枝凪斗用几近于温和的语气喟叹道,“非常浪漫,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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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枝凪斗身为艺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花瓶。他从模特转行娱乐艺人,不唱歌,不跳舞,又由于形象气质太有个性所以戏路狭窄。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靠着惊为天人的外形到处接广告、拍杂志图、参加弱智综艺。在这个颜值至上的时代,就连他怪异的性格也被吹捧成了萌点。连续好几个经纪人因为无法忍受而主动要求公司换人,直到换到了七海千秋为止。



七海千秋是出了名的心态平和,稳得八风吹不动,佛系的同时又兼备灵敏与冷静的应急能力。一听狛枝凪斗这话,她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早上她将驱车出发,在七点半抵达狛枝凪斗的住所一探究竟。



早晨七点,日向创的生物钟打败了宿醉,让他在陌生的床上准时醒来。他揉着太阳穴坐起,便听到一声叹息:



“你醒了?还很早。”



声音来源于卧室的小阳台,阳台上的人影呈现出坐在椅子里的模样,勾勒出一个线条优美的侧面。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从窗帘缝隙中伸出来,缓缓撩开一些帘子,露出半张神色沉静的脸来。那只灰绿色的眼睛,似乎在微微地笑。



“你昨晚在路边晕倒了,这是我的家。”



骗人。日向创不动声色地想。昨晚那个在阴影处观察他的人,在坡道上跟踪袭击他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家伙。在职场上逆来顺受好几年,日向创自然懂得很多时候装糊涂比说真话更能明哲保身。他笑了一下道: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马上就离开。”



“宿醉了起来头很痛吧?要不要喝点蜂蜜水?”狛枝拉开窗帘走了进来,熹微的日光从他身后洒下。日向创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虽然昨晚做了很奇怪的事,但是看上去确实是个美人。淡薄阳光下纤瘦优美的身形,中性化的柔和五官,淡色的眼眸,淡色的头发与淡色的唇,以及搭在玻璃杯上漂亮的手指。有点熟悉,但是想不起来。



在愣神的时候狛枝已经走近他,用左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右手握住玻璃杯,向他嘴唇凑。日向创并不相信这个人,因此并不想喝这杯水。然而对方看上去温温和和,手上的力气却是大得很。日向创迫不得已喝了半杯,直到呛得连连咳嗽才被放开。对方倒是贴心地递过来一张纸巾,让他擦干净唇边的水渍。



“你叫日向创是吗,我看到了你的名片。我的名字是狛枝凪斗,认识你……很高兴。”狛枝皱了皱眉,“可惜我马上有急事,就要出门了,其实真的很想和日向君再待一会儿的。”



“叨扰您了,狛枝先生,我马上就走。”



日向创没心思和这个奇怪的人在这里耗。他现在居无定所,没有工作,不想出去乞讨就必须赶紧动身谋生。他刚转身,就被一只冰凉的手给拉住了,一回头就对上那双已经没了笑意的眼睛。



狛枝一字一顿地道:“你要走吗?”



日向创被这副表情给吓到了,哆哆嗦嗦地道:“不然呢?”



“你醒得太早了,现在时间七点十分,有人随时都会过来。你为什么不多睡几个小时呢?等我忙完了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可是你偏偏醒得这么早,那你就必须乖乖在这间房子里等我回来。”狛枝忽然又笑了,“日向君很容易被吓到呢,真可爱……那个,你妈妈有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食用陌生人的东西?”



七点二十五分,七海千秋在狛枝凪斗的庭院前按响了门铃。狛枝看上去心情愉悦地打开了门,七海一言不发地侧身闪了进去。她把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别人。



“你在怀疑我什么?”



“一见钟情?谁?”



“啊……昨晚看到地上躺着一个醉鬼,有点想起第一次捡到小布的时候了。”



“……”七海千秋皱了皱眉,“你很久没有去看心理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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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向创第二次醒过来,是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里。水有问题,他早该想到的。他头晕胸闷地挣脱出来,发现是一个放置在阁楼的狗窝。门窗都被锁了起来,包括他自己的脖子。脖子上的项圈无法解开,万幸的是链子的长度足够他在阁楼里活动。他的手机不在身上,联系不到别人。



日向创冷静下来,在阁楼里翻了翻堆放着的物品。几个大箱子里是宠物用品,绝大部分宠物食品已经过期落灰。一张旧桌子上堆着一些杂志和海报,他翻了几下终于回忆起来对狛枝凪斗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他曾在广告和书店杂志封面上见过这个人。只是日向创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加班,几乎不关注娱乐圈,因此印象没有很深。在层层叠叠的杂志下面有一本老旧的笔记本,日向创翻开第一页,不知是几年没被动过,纸页僵硬泛黄。



蓝色圆珠笔的字迹已经被岁月模糊:



“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它正躺在雨地里发着抖。它爬起来,滑倒了,拖着受伤的后腿呜咽。我想着它真痛苦,不如一死百了。我想离开,却与它对视。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对活下去的希望,在那一瞬间被击中了心脏。”



“我把它带回家,问它叫什么名字。它不说话,我说那你就叫小布吧。我用了一周的时间让它习惯这个名字。找不到它的时候,我一说小布,他就会从不知何处冒出来,出现在我面前。我说你可不可以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很冷,寂寞得发疯。可是它从来不说话。”



等到天气彻底黑了下来,日向创才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狛枝凪斗的嗓音隔着门传过来,疲惫又温柔:



“你会说话吗?”



“放我出去。”



“你会说话啊。那请跟我学,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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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向创不明白自己被关起来的理由。他拒绝对狛枝凪斗说欢迎回家,在阁楼里暗无天日地苟活。一开始他觉得其实这样也蛮不错,总比自己流浪街头要好上一百倍。狛枝凪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说“欢迎回家”,日向创说我不是智障也不是哑巴,你可不可以适可而止。



狛枝笑了,那你为什么不说?



日向创用沉默来回应。狛枝的眼球忽然迸出了血丝,喘着粗气将日向创掐着脖子压倒在地上。他瞪着眼睛无声地笑,看上去像骇人的厉鬼。日向创拼尽全力从嗓子里挤出支离破碎的欢迎回家——他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不堪一击的废物,过去二十多年的坎坷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吃一点苦头就立刻退让自保。



这一句欢迎回家像是一针镇静剂,狛枝凪斗一瞬间变回了温和的神情。他从巨蟒变成羔羊,捧着日向创的手背蹭上自己的脸,喃喃低语道:



“我回来了。”



原本觉得有个容身之处还不错,但是事实证明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日向创很快觉得困在这一方阁楼里令人狂躁压抑。他把狛枝凪斗的日记一字一句读了个遍,看着多年前一只叫小布的狗是怎么被狛枝捡回来,怎么陪他走过漫长岁月,最后莫名其妙地死掉。乏味的日记,没多少趣味。于是日向创把所有的杂志读了一遍,把宠物食粮的说明书都读了一遍。



最后没东西可读了。



日向创开始觉得寂寞得发疯,坐在地板上不停地咬指甲。他一边咬指甲一边哆哆嗉嗦地努力背诵国中时期的课文,试图让自己的脑袋活跃起来。他甚至开始期待狛枝的脚步在门后响起,他说,欢迎回家,然后门就会打开,狛枝会走进来,拿起他的手背蹭上脸颊,用喟叹的语气道——



我回来了。



大概是被他的温顺所感动,狛枝凪斗很快就把日向创从阁楼中解放出来。日向创获得了在整栋房子中自由行走的能力,只是无法出门,无法联系外界。狛枝凪斗给他可口的食物、温暖的床铺、舒适的衣服、多种花样的娱乐,让他突然间体验到了过去那么多年不敢想象的东西。除了一句欢迎回家,狛枝并未向他索取更多东西。



狛枝凪斗很忙,几乎每天的行程都是满的。他早早出门,迟迟回来。冷冷清清的大房子里,日向创一个人蜷缩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里的狛枝凪斗如何露出光彩照人的笑容。他乖乖等待狛枝凪斗在夜色下风尘仆仆地归来,给这座房子添一丝生机。



日向创难以想象狛枝凪斗在过去的岁月里是如何一个人在这死气沉沉的房子里生活。和狛枝凪斗正相反,日向创的生活太聒噪了。他挤在员工公寓里,挤在地铁里,挤在超市促销的长队里。他在上司的眼色下东奔西走,在咖啡店里赶策划时也要被邻座哇哇大哭的孩子吵得头痛不已。父母把筹码都押在他身上,他背负着买房结婚出人头地的期望几乎要窒息而亡。



大概是憋在心里太久了,他居然对着餐桌对面的狛枝絮絮叨叨全部发泄了出来。说完了觉得好受了不少,这时回想起刚刚自己自剖心迹的举动突然觉得尴尬,闹了个红脸。狛枝却开口道:



“你活得真热闹。我的双亲空难丧生十几年了,亲戚不来往,朋友没有,曾经养过一只狗。”



但是那只狗后来也死了。



日向创暗暗想着,没有说出口。狛枝的嗓音在凝滞的空气里重新响起来:



“你觉得听起来很难过?还好吧,毕竟现在有你了。”



日向创低头盯着餐盘,握着勺子的手开始颤抖。“请不要这样说。”他一开口嗓音也是抖的,“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



“那天深夜我并没有故意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对你一见钟情,舍不得让你就那样走掉。”



“……”



“我爱你,日向君。”



那天夜晚,日向创神经质地自己回到了阁楼。他钻进落了灰的狗窝,哆哆嗦嗦地疯狂咬自己的指甲。狛枝凪斗想要拉他出来,他一个劲往后缩。窗外暴雨忽至,闪电划过的瞬间照亮了他脸颊上错乱的泪痕。指甲被咬得露出粉色的肉,他一开口上下齿列相磕咔哒作响: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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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海千秋在狛枝凪斗的行程中挤出了空,给他安排了心理医生。七海态度强硬,不容任何人置喙。她和医生在房间里低声交谈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出门来,让狛枝凪斗进去。



“狛枝先生,听说你曾经养过一只感情很好的狗?”



“啊,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缓缓地笑了一下,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什么,又抬头继续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小布。”



“小布……真是可爱的名字。能说说是怎么认识它的吗?”



“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它正躺在雨地里发着抖。它爬起来,滑倒了,拖着受伤的后腿呜咽。我想着它真痛苦,不如一死百了。我想离开,却与它对视。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对活下去的希望,在那一瞬间被击中了心脏。”



与此同时,七海千秋找遍了狛枝凪斗的所有房间,终于在阁楼的狗窝里找到一个蜷缩着的男人。起初,七海以为这个男人是被狛枝锁在此处的。然而阁楼的门没有被锁紧,对方还穿着干净的睡衣。结合刚刚发现沙发上有一张凌乱的、留有余温的毯子,她心中了然,柔声问道:



“你为什么在这里?”



起初日向创只是发抖,并不回应她。她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这个看起来犹如惊弓之鸟的可怜虫明白她并无恶意。



“我在狛枝的车里发现了这部手机,几天都没被拿走,是你的吗?”



日向创接过来这部屏幕裂开的旧手机,电量少得随时可能关机。有几个来自父母和左右田的未接来电,发件箱里躺着两条已发送的短信——“心情不好,勿扰”。



“看来你不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七海千秋缓缓皱起了眉头,“那天狛枝说出那句话时我就有预感,抱歉,我来晚了。你现在可以离开,后果我会承担。对了,这把钥匙你拿着,藏好了。你也不必现在就作出选择。”



就在此时,手机忽然铃声大作。日向创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看清来电后才慢慢平静下来。他用汗津津的手指接通电话,听到熟悉的左右田的嗓音:



“你总算接电话了!你到底去哪儿了?就怕你一时想不开,可愁死我了!”



这声音让日向创觉得自己找回了一点外界生活的感觉,心脏鼓噪起来。他才发觉自己很久没有闻过室外新鲜的空气、感受过日光或风雨、在聒噪的世界里挤来挤去。他蜷缩在这一处房子里,像展览馆里一件毫无生气的物品,几乎就要忘了自己曾作为最普通的一个人烦恼地生活着。



“我……”日向创缓缓睁大了眼睛,“我要出去。”



与此同时,狛枝凪斗正因为心理医生柔和又冗长的谈话而感到昏昏欲睡。他的神思飘到了别的地方,想着家里那个人平日里茫然的眼睛,淡淡的黑眼圈,长着茧的手指,也想着他情绪波动时红起来的眼尾和鼻尖,咔哒作响的牙关,咬得坑坑洼洼的手指甲。



想着他惶恐赧然的一点笑,想着那一句温顺的,几近于耳语的欢迎回家。



“狛枝先生,可不可以专注一点呢?你的表述出现了一些前后矛盾的地方,抱歉,你可以再回忆一下第一次遇到它的情形吗?”



“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它正躺在雨地里发着抖。它爬起来,滑倒了,拖着受伤的后腿呜咽。我想着它真痛苦,不如一死百了。我想离开,却与它对视。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对活下去的希望,在那一瞬间被击中了心脏。我抱起它,听到它对我说,亲爱的,我们回家。”



“不对,狛枝先生。在你一个小时前的回忆里,它并没有对你说过话。”



“有。它挺重,所以我把他放到我的背上。他喝了好多酒,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等等,你还记得它叫什么名字吗?”



“叫日向——啊,不对,叫什么来着?”



“我觉得你的记忆似乎逐渐把一只狗和一个人给搞混了,狛枝先生。”



狛枝凪斗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在用一个人代替一只死掉的狗吗?对,也不对。我很清楚那只狗实际上对我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们实际上都在代替同一些东西——温顺的爱,忠诚的陪伴,从我身上汲取希望的力量。”



“狛枝先生,我一直在暗示你记忆出了些小问题。事到如今你还没有想起来吗?你曾经治愈了心病,但是在遇到那位日向先生时功亏一篑卷土重来。”



医生柔和的话语中是一声叹息:



“你从来没有养过一只狗。你从来没有在多年前的雨夜里捡回一只受伤的狗。从来没有一只叫小布的狗。你购买了昂贵的宠物食粮,它们直到过期也从来没被开封。你建造了舒适的狗窝,它永远空荡荡直到积满灰尘。你若是真的爱它,为什么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你的日记,记录的不是真实,而是你的臆想。我理解你,十几年前双亲的意外身亡给你造成了创伤。”



“你自己也提到过,你的双亲在去世前一周,说好了要在家里养一只狗。这就是一切的根源,全部闹剧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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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向创攥着七海给的一些现金,逃了出去。他寄生在左右田的公寓里,开始找工作准备开启新生活。但是工作哪是那么容易找的?胡乱投了多少份简历也是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接到面试通知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日向创恹恹地在街边蹲下,眼神空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打扮精致的年轻女孩们手挽着手经过,掀起一阵香风。咖啡店的落地窗旁坐着低声谈笑的情侣,咖啡冒着热气。国中生戴着耳机,踩着滑板风一般溜走了。昂贵的轿车停在路边,男人摇下车窗点燃一支香烟。



——为什么大家都看起来这么幸福快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为什么只有我焦头烂额、居无定所、一塌糊涂?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想到会看到社长。那个男人之前毫不留情地将他扫地出门,现在正和兄弟们打着酒嗝从居酒屋走出来。他看到社长拍了拍一个年轻人的肩膀,说小伙子真有活力,这两个月都干得不错。另一个谢了顶的男人谦虚大笑道,哎,犬子承蒙照顾。



所以说之前因为资金短缺而裁员,只是裁了他,换了别人。



日向创怒火冲头,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让他哆哆嗦嗦地走了过去,对着社长问道:



“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我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工作,指望着靠那点钱买房子结婚生子给父母养老,原来别人走个后门就能随便打败我吗?”



醉醺醺的社长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地问:“哪来的臭小子?”



日向创大吼:“是我!睁开你肥成一条缝的猪眼看看!是我!!!”



他第一次有了点反抗的勇气不再逆来顺受,结局是被这帮人结结实实打了几拳,然后被按在泔水桶里洗了个澡。险些溺死在桶里的时候他爆发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却毫无还手之力。



被松开后,他疯狂地逃走了。尊严在求生的欲望面前不值一提,只有过得滋润又美好的人们才有资格去谈人权与自尊。他在许多鄙夷又嫌弃的目光里,冲去公共浴室洗了个澡,顺便把衣服也洗了,把湿漉漉的衣服在更衣室空调下吹干了才敢回家——左右田的家。



日向创回到左右田的公寓时,电视机开着,左右田正在阳台皱着眉头和家人打电话。他打开求职网站,愣愣地发呆,听见左右田慌慌张张地应付家里的催婚。他转动眼珠,看到桌子上有几张打印出来的女孩相亲资料。



他缓缓反应过来,奔三的大家都逐渐有了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左右田也不能像学生时代一样陪着他一起胡闹了。很快,左右田就会迫于压力交一个女朋友,离开这里,住进双人公寓,然后结婚生子。而他作为不足挂齿的配角,灰头土脸地离场。



挂了电话,左右田便来关心他面试的事情。日向创答非所问:



“你要准备相亲了?”



左右田愣了一下,沉默了几分钟,眼眶懊恼地红了起来,嗫嚅道:“舍不得。”



日向创很清楚这家伙舍不得的是公司老板的女儿索尼娅。左右田殷殷切切做舔狗舔了好几年人家也没正眼瞧过他,如今被催婚也依然挂念着摘不到的月亮。



“……就那么喜欢?”



“嗯。”左右田闷闷地说,“我应该看起来很傻吧?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动了心就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总是做出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举动。你能理解吗,日向君,你体会过吗?”



日向创没想到这个话题还会牵涉到自己,呆滞了好一会儿:“我……我大概动过心……但是我觉得那是不对的……所以我……我……”他牙关打起颤来,“我逃走了……”



他焦躁地抠起了指甲,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其实我非常渴望大剂量的爱与陪伴,什么样的都好。我想要独一无二最特别的爱,即使那份爱糟糕透顶。我很多时候都有种可怕的冲动……我想死死抓住身边的人,求他们爱我。包括你,左右田……但是当上天真的赐给我独一无二糟糕透顶的爱,我崩溃得更厉害了……”



“……我听见他说他爱我。当时他坐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漂亮得刺痛了我的眼睛。其实我高兴得发疯,热泪几乎要奔涌而出。我第一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原来我这样平凡又糟糕的人也会获得独属于我的爱。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爱这样的我呢?玩弄我,抑或折磨我?”



“我甚至嫉妒他日记里那只叫小布的狗。我多希望十几年前被捡到的是我,或许那样的话这十几年间的痛苦就可以一笔勾销。我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之类的惨剧,可是我依然活得痛苦不堪。密密麻麻细细碎碎的微小痛苦快把我压垮了,穷途末路的我依然缺乏所有的勇气,包括爱与死亡。”



他抖如筛糠:“我寂寞得发疯。”



电视机里播放着娱乐八卦节目:



“知名艺人狛枝凪斗被曝与经纪人产生口角,升级为肢体冲突。经纪人女士讳莫如深,不接受采访。狛枝凪斗本人面对镜头时精神异常。”



画面转到狛枝凪斗的采访视频。屏幕上的狛枝没有露出招牌微笑,他冰冷地看着镜头,沉默不语。几分钟后他忽然神色一变,温温和和地笑了起来,语气柔和:



“小布……小布?你可不可以陪我说说话?”



“我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好冷,我寂寞得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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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擅自放走日向创后,七海千秋就已经做好了防身的准备。果不其然,回到家后的狛枝一发现日向创已经逃走,便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把她按倒在地上掐住了她的脖子。进入疯癫状态的狛枝确实是对她下了死手,然而在警惕心上不免大打折扣。七海千秋在意识模糊之时竭力从口袋中掏出电击枪电在了狛枝的腰上,才得以脱险。向来沉稳冷静的她跪在地上大口喘气,脖颈上浮现出青紫的手印,滚烫的大动脉突突地跳。



狛枝睚眦欲裂地大笑起来:



“你们杀死了小布!也杀死了日向创!你们杀死了我的所有!却还假惺惺地说我是犯人!我有病?谁有病?有病的是你们!你们都是杀人犯!你们想要我死吗?该去死的是你们!”



“狛枝凪斗,你冷静一点。没人杀死小布,也没人杀死日向创。事实就是小布这只狗从来都不存在,而日向创,他选择逃离你,他有自己的人生,但是与你无关。”



即使再如何遮掩,脖颈上的手印还是被同事察觉了。联想到二人之间生硬古怪的气氛,业界内很快把真相拼凑了个七七八八。七海对流言蜚语不堪其扰,最后只能出面声明:



“没有,一场误会。”



本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过去的七海千秋,在事发后的第七天,想要将狛枝凪斗阁楼里的宠物粮食和狗窝一起扔掉。在她看来,逐渐沉静的狛枝很快就会回到遇见日向创之前的那段日子,治愈心病,正常生活。



——她在狗窝里看到了一个人。



狗窝里的男子蜷缩成一团,牙关打颤,哆哆嗦嗦地啃着手指甲,手掌里攥着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当初七海给他的时候,是想让他无论何时都可以逃出去,如今却成了他逃回来、睡进狗窝的途径。



“日向君你——”



“日向君……是在说我吗?”他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我……我的名字叫小布。十几年前的雨夜,我的腿受伤了,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他把我捡了回来,给我可口的食物,舒适的房间,和独一无二的爱。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还不会说话。然后他说,那你就叫小布。”



他满面泪痕,对着她挤出难看的笑:



“外面的世界太糟糕了,时时刻刻要将我推上断头台……我想念他疯狂的爱,想念他的眼睛,他的手指,想念他制造的金丝鸟笼。其实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晚上,我一无所有,喝醉了酒去买头孢,想着或许可以死掉。我要是从来就没遇到过他就好了,现在我活不得安生,死有挂念。”



“他成功了。他伤害我,说他爱我。我恨他,我爱他。”



七海千秋看到地板上,来自身后,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日向创奄奄一息的眼睛在这一刻忽然发出生机勃勃的光芒,仿佛枯树逢春。他对着她身后,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亲爱的,我们回家。”





>>>


七海千秋辞了职。



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草地上一家三口带着一只狗玩耍。小主人将飞盘扔了出去,那只狗便一跃而起牢牢接住。男女主人鼓起了掌,笑着把孩子和狗一起搂在怀里。



她的老熟人看到她,过来和她打招呼,问她在这里做什么。



“其实我想,这应该是那个人多年前梦寐以求的场景。只可惜上天杀死了他的父母,也杀死了当年的他。”



“你在说什么?对了,听说你辞职了?”



“是。”她点了点头,“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之前那么多的经纪人都没坚持下来。”



她在公园里逛了逛,看到一位妇女正看着告示栏连连摇头。她走过去,女人便指着告示栏向她叹息道:



“这个年轻人我记得,几个月前来过我店里。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还想买头孢。我估摸着他是不是有点想不开,就多看了两眼。唉,现在人失踪了,难不成真的死在哪里了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一点苦都吃不了,动不动寻死觅活……”



七海定睛一看,看见告示栏里贴着一张寻人启事,找的正是日向创,联系人写着左右田和一。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叹息道这不是还有别人爱你吗,最后还是拨通了上面的号码,轻轻说了一句:



“日向创死掉了。”



手机里传来难以置信的嗓音:“怎么会?”



“被所有人杀死了。”



她挂断了通话。





>>>


“我回来了。”



他阖上门,反锁,将冰冷无情的世界锁在门外。沙发上有一只生物,是笼中的金丝雀,也是孱弱的小狗。



“日向君?”



没有回应。



“小布,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沙发上那一团终于动了动,向他转过脸来,伸出一只手。他脱下大衣,走过去,将那只手拿起,蹭上自己的脸颊。对方颤抖中带着一丝隐秘的激动,试探地捧住了他的脸。微凉的唇凑了上来,在他没有表情的脸庞上逡巡少顷,也不过是谨慎地落在了他半睁的眼睛上,吻住一点湿润。



——欢迎回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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